对于袁督师的沉默,崇祯更为愤怒,他当即命令满桂脱下衣服,展示伤疤。
其实袁崇焕是比较莫名其妙的,说得好好的,你脱衣服干嘛?又不是我打的,关我屁事。
但崇祯就不这么想了,袁崇焕不出声,他就当是默认了,随即下令,脱去袁崇焕的官服,投入大牢。
这是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很惊讶的举动,虽然有些人已经知道,崇祯今天要整袁崇焕,但万万没想到,这哥们竟然玩大了,当场就把人给拿下。更重要的是,袁崇焕手握兵权,是城外明军总指挥,敌人还在城外呢,你把他办了,谁来指挥?
所以内阁大学士成基命、户部尚书毕自严马上提出反对,说了一堆话:大致意思是,敌人还在,不能冲动,冲动是魔鬼。
但崇祯实在是个四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物,老子抓了就不放,袁崇焕军由祖大寿率领,明军总指挥由满桂担任,就这么定了!
现在你应该明白,为什么两次平台召见,除袁崇焕外,还要叫上满桂、黑云龙和祖大寿。
祖大寿是袁崇焕的心腹,只要他在场,就不怕袁军哗变,而满桂是袁崇焕的死敌,抓了袁崇焕,可以马上接班,如此心计,令人胆寒。
综观崇祯的表现,断言如下:但凡说他蠢的,真蠢。
但这个滴水不漏的安排,还是漏水。
袁崇焕被抓的时候,祖大寿看上去并不吃惊。
他没有大声喧哗,也没有高调抗议,甚至连句话都没说。毕竟抓了袁崇焕后,崇祯就马上发了话,此事与其他人无关,该干什么还干什么。
但史书依然记下了他的反常举动——发抖,出门的时候迈错步等等。
对于这一迹象,大家都认为很正常——领导被抓了,抖几抖没什么。
只有一个人发现了其中的玄妙。
这个人叫余大成,时任兵部职方司郎中。
祖大寿刚走,他就找到了兵部尚书梁廷栋,对他说:
“敌军兵临城下,辽军若无主帅,必有大乱!”
梁廷栋毫不在意:
“有祖大寿在,断不至此!”
余大成答:
“作乱者必是此人!”
[1617]
梁廷栋没搭理余大成,回头进了内阁。
在梁部长看来,余大成说了个笑话。于是,他就把这个笑话讲给了同在内阁里的大学士周延儒。
这个笑话讲给一般人听,也就是笑一笑,但周大学士不是一般人。
周延儒,字玉绳,常州人,万历四十一年进士。
周延儒同志的名气,是很大的。十几年前我第一次翻明史的时候,曾专门去翻他的列传,没有翻到。后几经查找才发现,这位仁兄被归入了特别列传——奸臣传。
奸臣还不好说,奸是肯定的。此人天资聪明,所谓万历四十一年进士,那是谦虚的说法。事实上,他是那一年的状元,不但考试第一,连面试(殿试)也第一。
听到这句话,嗅觉敏锐的周延儒立即起身,问:
“余大成在哪里?”
余大成找来了,接着问:
“你认为祖大寿会反吗?”
余大成回答:
“必反。”
“几天?”
“三天之内。”
周延儒立即指示梁廷栋,密切注意辽军动向,异常立即报告。
第一天,十二月二日,无事。
第二天,十二月三日,无事。
第三天,十二月四日,出事。
祖大寿未经批示,于当日凌晨率领辽军撤离北京,他没有投敌,临走时留下话,说要回宁远。
回宁远,也就是反了。皇帝十分震惊,关宁铁骑是精锐主力,敌人还在,要都跑了,摊子怎么收拾?
周延儒很镇定,他立即叫来了余大成,带他去见皇帝谈话。
皇帝问:祖大寿率军出走,怎么办?
余大成答:袁崇焕被抓,祖大寿心中畏惧,不会投敌。
皇帝再问:怎么让他回来?
余大成答:只有一件东西,能把他拉回来。
这件东西,就是袁崇焕的手谕。
好办,马上派人去牢里,找袁督师写信。
袁督师不写。
可以理解,被人当场把官服收了,关进了号子,有意见难免,加上袁督师本非善男信女,任你说,就不写。
急眼了,内阁大学士,外加六部尚书,搞了个探监团,全跑到监狱去,轮流劝说,口水乱飞。袁督师还是不肯,还说出了不肯的理由:
“我不是不写,只是写了没用,祖大寿听我的话,是因为我是督师,现我已入狱,他必定不肯就范。”
[1618]
这话糊弄崇祯还行,余大成是懂业务的:什么你是督师,他才听你的话,那崇祯还是皇上呢,他不也跑了吗?
但这话说破,就没意思了,所以余大成同志换了个讲法,先捧了捧袁崇焕,然后从民族大义方面,对袁崇焕进行了深刻的教育,说到最后,袁督师欣然拍板,马上就写。
拿到信后,崇祯即刻派人,没日没夜地去追,但祖大寿实在跑得太快,追上的时候,人都到锦州了。
事实证明,袁督师就算改行去卖油条,说话也是算数的。祖大寿看见书信(还没见人),就当即大哭失声,二话不说就带领部队回了北京。
局势暂时稳定,一天后,再度逆转。
十二月十七日,皇太极再度发起攻击。
这次他选择的目标,是永定门。
估计是转了一圈,没抢到多少实在玩意,所以皇太极决定,玩一把大的,他集结了所有兵力,猛攻永定门。
明军于城下列阵,由满桂指挥,总兵力约四万,迎战后金。
战役的结果再次证明,古代游牧民族在玩命方面,是有优越性的。
经过整日激战,明军付出重大伤亡,主将满桂战死,但后金军也损失惨重,未能攻破城门,全军撤退。
四年前,籍籍无名的四品文官袁崇焕,站在那座叫宁远的孤城里,面对着只知道攒钱的满桂、当过逃兵的赵率教、消极怠工的祖大寿,说:
“独卧孤城,以当虏耳!”
在绝境之中,他们始终相信,坚定的信念,必将战胜强大的敌人。
之后,他们战胜了努尔哈赤,战胜了皇太极,再之后,是反目、排挤、阵亡、定罪、叛逃。
赵率教死了,袁崇焕坐牢了,满桂指认袁崇焕后,也死了,祖大寿终将走上那条不归之路。
共患难者,不可共安乐,世上的事情,大致都是如此吧。
密谋
永定门之战后,一直没捞到硬货的皇太极终于退兵了——不是真退。
他派兵占据了遵化、滦城、永平、迁安,并指派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镇守,以此为据点,等待时机再次发动进攻。
战局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,虽然外地勤王的军队已达二十多万,鉴于满桂这样的猛人也战死了,谁都不敢轻举妄动,朝廷跟关外已基本失去联系,辽东如何,山海关如何,鬼才知道,京城人心惶惶,形势极度危险。
然后,真正的拯救者出现了。
[1619]
半个月前,草民孙承宗受召进入京城,皇帝对他说:“从今天起,你就是大学士,这是上级对你的信任。”
然后皇帝又说,“既然你是孙大学士了,现在出发去通州,敌人马上到。”
对于这种平时不待见,临时拉来背锅的欠揍行为,孙承宗没多说什么,在他看来,这是义务。
但要说上级一点不支持,也不对,孙草民进京的时候,身边只有一个人,他去通州迎敌的时候,朝廷还是给了孙大学士一些人。
一些人的数量是,二十七个。
孙大学士就带着二十七个人,从京城冲了出来,前往通州。
当时的通州已经是前线了,后金军到处劫掠,杀人放火兼干车匪路霸,孙大学士路上就干了好几仗,还死了五个人,到达通州的时候,只剩二十二个。
通州是有兵的,但不到一万人,且人心惶惶,总兵杨国栋本来打算跑路了,孙承宗把他拉住,硬拽上城楼,巡视一周,说明白不走,才把大家稳住。
通州稳定后,作为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,孙承宗开始协调各路军队,组织作战。
以级别而言,孙大学士是总指挥,但具体实施起来,却啥也不是。
且不说其他地区的勤王军,就连嫡系袁崇焕都不听招呼,孙承宗说,你别绕来绕去,在通州布防,把人挡回去就是了,偏不听,协调来协调去,终于把皇太极协调到北京城下。
然后又是噼里啪啦一阵乱打,袁督师进牢房,皇太极也没真走,占着四座城池,随时准备再来。京城附近的二十多万明军,也是看着人多,压根没人出头,关宁铁骑也不可靠,祖大寿都逃过一次了,难保他不逃第二次。
据说孙承宗是个水命,所以当救火队员实在再适合不过了。
他先找祖大寿。
祖大寿是个比较难缠的人,且向来嚣张跋扈,除了袁崇焕,谁的面子都不给。
但孙承宗是例外,用今天的话说,当年袁督师都是给他提包的,老领导的老领导,就是领导的平方。
孙大学士说:袁督师已经进去了,你要继续为国效力。
祖大寿说,袁督师都进去了,我不知哪天也得进去,还效力个屁。
孙承宗说:就是因为袁督师进去了,你才别闹腾,赶紧给皇帝写检讨,就说你要立功,为袁督师赎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