危险也许有一些危险,但是顾不得。不相知的也许要责备他底热中,但是也顾不得。居正终于毅然决然地回北京了。《独漉篇》、(诗一)《宝剑篇》(诗二)大致都是嘉靖三十六年北上途中的著作。
国士死让,饭漂思韩,欲报君恩,岂恤人言!(《独漉篇》)
君不见,平陵男子朱阿游,直节不肯干王侯,却请上方斩马剑,攀槛下与龙逢游,大夫磥砢贵有此,何能龌龊混泥滓!(宝剑篇)
最透出居正个性的,是他底《割股行》。
割股行
割股割股,儿心何急!捐躯代亲尚可为,一寸之肤安足惜?肤裂尚可全,父命难再延,拔刀仰天肝胆碎,白日惨惨风悲酸。吁嗟残形,似非中道,苦心烈行亦足怜。我愿移此心,事君如事亲,临危忧困不爱死,忠孝万古多芳声。(诗二)
居正毅然地扔下一切。从此以后,他没有家庭,没有恋爱,只有国家。他热恋政权,一直到临死的时候,没有一天放下,然而他底热恋政权,主要的还是为的国家。他牺牲朋友,遗弃老师,乃至阿附内监;只要能够维持政权底存在,他都做得,因为维持自己底政权,便是报国的机会。从此以后,他十九年不曾看到父亲一面,父亲死了,不奔丧,不丁忧,不守制,不顾一切人底唾骂;政权是他惟一的恋人,政权是他报国的机会。“欲报君恩,岂恤人言!”居正大声地吼着。
第四章再投入政治漩涡
嘉靖三十六年的秋天,居正从江陵入京,再投入政治的漩涡。这一次他底出山,多分是因为不甘寂寞。整个的政治局面,丝毫没有改进,世宗还是一意修玄,严嵩还是大权在握,徐阶还是精心结撰青词,不动声色。新起的政治势力还有严世蕃——严嵩底儿子。严嵩老了,逐日要到西内伺候世宗,一切的官员,要和他接洽政务的,他都吩咐和他底“小儿东楼”商量。东楼是世蕃底别号,父亲对人称呼儿于底别号,在当时是一件诧异的事。世蕃从太常卿升工部左侍郎;这是一个名义,事实上,他是严嵩底代表。当时的政治社会里,严嵩是“大丞相”,世蕃是“小丞相”。
在这个时期里,对外的方面,还是没有办法。俺答不断地向北京外围——古北口、通州、蓟州、大同、宣化——进攻,国家底政治中心,成为他底最后的目标。东南的倭寇,也是不断地进犯。他们没有远大的计划,但是全国富庶之区,长时期受到他们底蹂躏。内政方面,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地方治安。居正回到翰林院以后,曾经说起:
长安碁局屡变,江南羽檄旁午,京师十里之外,大盗十百为群,贪风不止,民怨日深!倘有奸人乘一旦之衅,则不可胜讳矣。非得磊落奇伟之士,大破常格,扫除廓清,不足以弭天下之患。顾世虽有此人,未必知,即知之,未必用。此可为慨叹也。(书牍十五《答耿楚侗》)
这个磊落奇伟之士,正在那里等待时机。徐阶是他底知己,但是徐阶没有用他的机会。严嵩把他当一个文士,没有注意。世蕃认为自己和陆炳、杨博,是天下三大奇才,也没有注意。居正对于严嵩父子,只是一味地恭维。后来严嵩底夫人死了,居正在祭文中称颂他们父子:
惟我元翁,小心翼翼,谟议帷幄,基命宥密,忠贞作干,终始惟一,夙夜在公,不遑退食。……笃生哲嗣,异才天挺,济美象贤,笃其忠荩,出勤公家,入奉晨省,义方之训,日夕惟谨。(文集十《祭封一品严太夫人文》)
这是后事,但是很可看出居正对于严嵩父子是怎样地应付。
正和居正所说的一样,翰林院是一个“敦本务实,以眇眇之身,任天下之重,预养其所有为”(文集六《翰林院读书记》)的地方。在这里他做过培养的工夫,也曾想到实际的事业。尽管别人当他一个文士看,但是他底个性,在书牍里,已有不少的流露:
中世以后,大雄之法,分为宗、教二门。凡今吾辈之所讲研穷究,言语印证,皆教也。若夫宗门之旨,非略象忘诠,真超玄诣,诓可易言。然宗由顿契,教可依通,譬之法雨普沾,随根领受。而今之学者,皆舍教言宗,妄意揣量,执之为是;才欲略象,而不知已涉于象;意在忘诠,而不知已堕于诠。此竖拳喝棒、狗子矢橛之徒,所以纷纷于世也。(书牍十五《答周鹤川乡丈论禅》)
近日静中,悟得心体原是妙明圆净,一毫无染,其有尘劳诸相,皆由是自触。识得此体,则一切可转识为智,无非本觉妙用。故不起净心,不起垢心,不起著心,不起厌心,包罗世界,非物所能碍。(同卷《寄高孝廉元谷》)
《易》所谓“困亨”者,非以困能亨人,盖处困而不失其宜,乃可亨耳。弟甚喜杨诚斋《易传》,座中置一帙,常玩之。窃以为六经所载,无非格言,至圣人涉世妙用,全在此书,自起居言动之微,至经纶天下之大,无一事不有微权妙用,无一事不可至命穷神。乃其妙,即白首不能殚也,即圣人不能尽也。诚得一二,亦可以超世拔俗矣。兄固深于易者,暇时更取一观之,脱去训诂之习,独取昭旷之原,当复有得力处也。(同卷《答胡剑西太史》)
学问既知头脑,须窥实际。欲见实际,非至琐细,至猥俗,至纠纷处,不得稳贴,如火力猛迫,金体乃现。仆颇自恨优游散局,不曾得做外官。今于人情物理,虽妄谓本觉可以照了,然终是纱窗里看花,不如公等只从花中看也。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,中国为一人,非意之也,必洞于其情,辟于其义,明于其分,达于其患,然后能为之。人情物理不悉,便是学问不透。孔子云:“道不远人。”今之以虚见为默证者,仆不信也。(同卷《答罗近溪宛陵尹》)
居正底时代,恰是阳明之学盛行的时代。这一派底学问,融合儒家、释家底言论,而最后的目标是在事功方面的表现。居正所谓“本觉可以照了”,正是阳明学派底启示。但是他对于这一派的讲论,始终采取不妥协的态度。嘉靖三十二——四年间,聂豹在北京讲学的时候,居正直谓“近时论学者,或言行颇不相复,仆便谓其言尽不足信,是以孤孑迄于无闻。窃谓学欲信心冥解,若但从人歌哭,直释氏所谓‘阅尽他宝,终非己分’耳。”(书牍十五《启聂司马双江》)其后居正当权,禁止讲学,只是这个态度底演变。但是他说“信心冥解”,其实还是心学底学风。用这个学风治经,当然只有“脱去训诂之习,独取昭旷之原”。万历八年,居正答朱睦【木挈】论春秋云,“春秋本鲁史旧文,仲尼稍加笔削,盖据事直书,而美恶自见,非有意于褒贬也。自三传启穿凿之门,世儒袭见闻之陋,圣人记事之意,寖以弗存。所谓以小人之腹,度君子之心!”(书牍十二《答周宗侯西亭言春秋辩疑》)主张还是如此。
嘉靖三十七年,戊午,崇端王翊【钅爵】袭封,居正奉命到汝宁册封崇王。汝宁去江陵不远,居正便道回家,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他底父亲。万历六年三月居正上《再乞归葬疏》:“痛念先臣生臣兄弟三人,爱臣尤笃。自违晨夕十有九年,一旦讣闻,遂成永诀。”其言指此。在他回家的时间,依然免不了辽王宪【火节】底纠缠。《种莲子戊午稿序》,是一篇奉命的文章。序言“今年秋,以使归谒王,王手诗三册曰,‘此近稿也。’不佞受而读之”,可证。“种莲子”是辽王宪【火节】底别号。
就在这一年,严嵩和徐阶底斗争,逐渐具体了。嘉靖三十七年三月,刑科给事中吴时来、刑部主事张翀和董传策同日上疏,弹劾严嵩。时来疏称:
顷陛下赫然震怒,逮治偾事边臣,人心莫不欣快。边臣群軍朘军实,馈执政,罪也。执政受其馈,朋奸罔上,独得无罪哉!嵩辅政二十年,文武迁除,悉出其手,潜令子世蕃出入禁所,批答章奏,世蕃因招权示威,颐指公卿,奴视将帅,筐篚苞苴,辐辏山积。犹无餍足,用所亲万寀为文选郎,方祥为职方郎,每行一事,推一官,必先秉命世蕃而后奏请。陛下但知议出部臣,岂知皆嵩父子私意哉!他不具论,如赵文华、王汝孝、张经、蔡克廉,以及杨顺、吴嘉会辈,或祈免死,或祈迁官,皆剥民膏以营私利,虚官帑以塞权门。陛下已洞见其一二。言官如给事中袁洪、张璒,御史万民英,亦尝屡及之。顾多旁指微讽,无直攻嵩父子者。臣窃谓除恶务本,今边事不振,由于军困,军困由官邪,官邪由执政之好货,若不去嵩父子,陛下虽宵旰忧劳,边事终不可为也。(用《明史卷二一〇吴时来传》节录本)
张翀疏称:“臣每过长安街,见嵩门下,无非边镇使人,未见其父,先馈其子,未见其子,先馈家人。家人严年,富已逾数十万,嵩家可知。私藏充溢,半属军储,边卒冻馁,不谋朝夕,而祖宗二百年豢养之军,尽耗弱矣。边防既隳,边储既虚,使人才足供陛下用,犹不足忧也。自嵩辅政,藐蔑名器,私营囊橐,世蕃以驵侩资,倚父虎狼之势,招权罔利,兽攫鸟钞,无耻之徒,络绎奔走,靡然从风,有如狂易,而祖宗二百年培养之人才尽败坏矣。”传策疏中,更列举严嵩坏边防、鬻官爵、蠹国用、党罪人、骚驿传、坏人才六罪。三人同日上疏,同样着重边防,很容易引起严嵩底猜疑。
严嵩看见吴时来、张翀,都是徐阶底门生,董传策是徐阶底同乡,认定有人主使。便一力在世宗面前挑拨。世宗不听,后来时来遣戍横州,张翀遣戍都匀,传策遣戍南宁,比杨继盛底惨祸,显然不同。徐阶底地位,已经逐渐提高了,对于他们,隐隐地成为保障。